罗老走了。头天出差之前还在为他的治疗忙碌,打了差不多一下午的电话,帮助联系专家会诊。对最后的结局是有心理准备的。但清早醒来,看见的头条短信是“走了”,还是非常悲伤,不禁泪流满面。
称罗哲文先生为“老大”,是有故事的。
原来,文物界有一个“三套马车”的称谓,是指八十年代初的单士元、郑孝燮和罗哲文三位先生。那时,政协刚刚恢复活动,文物界的专家是最早行动的队伍之一。“文革”中文物普遍遭到严重破坏,许多著名的文物景点百废待兴,亟待保护和维修。单、郑、罗三位都是全国政协委员,利用政协委员视察的名义,率领政协委员们频频地到各地去察看文物现状,发出保护的呼吁,极力去改变那些濒临彻底毁坏的珍贵文物的命运。他们不辞劳苦,马不停蹄,连续作战,但常常遭到白眼,甚至被赶出门外,骂他们是“老棺材瓤子”,意思是多管闲事,不怕死呀。当时,单老七十多,郑老六十多,罗老五十多,罗老自称是“小弟弟”。转眼到了二十一世纪,单老已仙逝,郑老也九十多了,行动不便,已不大出门,唯一活蹦乱跳的就是罗老。他虽也已八十高龄,但依旧“满天飞”,有一半时间在飞机上,到各地去参加各种文物古建的视察、论证和咨询,忙得不亦乐乎。此时,我和姚珠珠都是全国政协委员,常和罗老一起参加有关文物的视察活动,有时还一起签名写提案,久而久之,罗老就戏称有了“新三套马车”。罗老排老大,他八十岁,我七十岁,排老二,姚六十岁,排老三。“新三套马车”每年都有几次共同的重大活动,一直到今年年初。当时,罗老收徒,举行了隆重的收徒仪式,特邀我们二位做他的见证人,让我们无限感动,但也真是消受不起。十多年下来,我对罗老有了更深刻的认识,越来越感到他的可爱和可贵,把他尊为最可学习和最可尊重的长者。
罗老在文物界岁数不算最大,但他参加工作最早,在很长的时间里,他和谢辰生老人一起是健在的硕果仅存,因为他是朱启钤先生创办的中国营造学社的仅存的一位成员,又是梁思成在四川李庄招收的徒弟,他的去世标志着一个以营造学社成员为标志的时代的结束。
正因为他活的岁数长,在中国古建文物界整整工作了七十一年,在长达三分之二个世纪里,经历了几乎所有的现代古建文物界发生过的重大事件,是真正的国宝级的见证者和亲历者。没有他不知道的。我曾到河北承德围场去考察,在田间察看过乾隆皇帝的七块石碑。没有路可达呀,往往要在土豆地里步行,还要涉水,要爬坡,回来后很得意地向罗老夸口,问罗老可曾看过,他说他全看过,而且不止一次!我问他:“那,布达拉宫您去过几次?”他不经意地说:“记不得了。”“大概呢?”这回他想都没想,脱口而出:“起码十次。”
罗老喜欢拍照,脖子上经常挂着两三架照相机。在他家里,有一个书架放满了照片,一摞一摞,每摞上别着一个小纸条,那可是个大宝库。邯郸响堂山佛窟附近有一座砖塔,是最古的砖塔之一,已很残破,需要按原样大修,找不到资料。最后在一份美国旧报纸上发现一张五十年代的照片,正好可以参考,仔细一看,上面注有“罗哲文摄于五十年代初”的字样。可见,他所拍的古建文物的照片是多么有价值。“文革”时,北京拆城墙,罗老抱着照相机偷偷跑去拍照,照了一套拆北京老城墙的动态图。拆着拆着在西直门城墙里面又拆出一个元代的小城门,极有史料价值。倒是保护呀,不,照拆无误。罗老心疼得每天一大早就去蹲点,全被他拍了下来,现在成了唯一的档案,也保存在他的书架上。可以想见,那里面藏着多少类似的宝贝。可惜,对那些已被拆掉或者已被破坏掉的文物,他所拍下的照片恐怕也无人可以辨认了。罗老的离世损失之大,仅此一例便昭示明白,哎!
我曾在全国政协文史委的提议和帮助下,出版过一本关于大运河的小书,题目叫《疼爱和思考——一位政协委员四次考察大运河亲历记》。书中配有许多照片,除了选用了同行姚珠珠委员拍摄的资料之外,还找罗老要了不少有关大运河的照片。他二话不说,极慷慨地拿来一大堆照片,让我随意选用。罗、姚二位无意之中成了这本著作的共同作者。有朋友索要此书时,罗老总是笑眯眯地在扉页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留念,表现了罗老一贯的与人为善和豁达大方。
二○一二年五月十七至十九日于波尔多和巴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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