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任虹
父亲节这天的清晨,纽约突然下起暴雨。倾盆而下的大雨,洗刷了多日骄阳下的燥热。
父亲节这天的清晨里,有父亲的孩子也许都围坐在父亲身边,谈笑着,聆听着,祝福着,用眼睛,用嘴,用手;而没有了父亲的孩子,其实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,只不过,他们用的,是心。
我推开窗,风一下子涌入,带来一阵凉意。
雨水滴滴答答地敲落在窗棂上,很温柔地触摸着我的记忆,对父亲的记忆。
我的父亲,是一个很难用纸和笔来形容的人。他的快乐与悲哀,坚强与脆弱,易感与固执,达观与悲观,奋争与逃避,全都矛盾地统一着,很有些辩证的味道。对路人对朋友,他热情爽达而慷慨;而对他自己,他却十分苛求。
他的苛求不是在物质上,而是在精神上;
他浪漫地追求着完美的终极。
而在他追求终极完美的旅途上,出现了一个女儿,一个他心中最温柔的一角中的永远的小天使,那便是我。
我在溢满了风和雨声的公寓中慢慢地走过来,又走过去。
偶尔,我会停下来,在父亲的相片前久久地凝望。
父亲生前一直对我非常严格,有时不免严厉。望着他的照片,望着照片里他的眼睛,我却总能在那双安静、深邃的眼神中找到一件东西。那东西很温暖,很柔软,像那件棉衣所留给我的记忆。
八十年代初期北京的一个冬日。突然的降温把很多还没有完全做好过冬准备的北京人弄得措手不及。八十年代初的北京,并不似现在的北京那样富裕而潇洒,它几乎是寒冷而贫穷的。贫穷,似乎让人们更加感觉到了冬的冷峻。在那一年的初冬,我上了初中,每日穿着一件很薄的小棉袄上学下课,但也不觉得什么。大家都不富裕,也就显不出你的尴尬
。
在我对童年、少年的记忆里,父亲对我一直是不苟言笑的,严肃有余,宠爱不足。
有余工作关系,他常常出差不在家。
我们见面,往往是在他晚上下了戏而我临睡前的那几分钟。
他也就是问一问我的功课,很少跟我聊些什么。
我对父亲,于是多了一种畏惧,少了一种撒娇的亲昵。
父亲的工资不多,除了间或给我买本字典买套书,很少在买别的什么。冬天的父亲,多少年来只穿一件军大衣,老绿色的,
是单位发的那种,
穿上去很臃肿。
我偶尔和他一起出家门,总见他穿着肥大的军大衣,骑上他的二八男车,远去在输液光秃了的灰色的风里。
那个寒流骤来的冬日,我去上了体育课。冷风把我们每个人都吹了个透,真是刺骨的寒。
我那件小棉袄,仿佛失去了作用,完全无法为我保留一丝身体产生的暖意。下了课,我和一大群同学快速跑回教室,冲到暖气前搓手。当我握着稍稍烤热的小手哆哆嗦嗦地回到课桌前时,
猛地发现课桌上放着一件鲜红色的羽绒衣。那衣服真漂亮,艳红艳红的,深红色的丝线缝进红丝面料里,刻出了一个又一个精巧的小方格。
我抬起头,
老师在对我微笑。
看到我吃惊不解而好奇的眼神,
她说,“是你爸爸刚刚送来的。
你上课去了。他把让你今天回家时就穿这件羽绒衣。”
爸爸?爸爸送羽绒衣给我?
我知道买件新羽绒衣对父亲来说,也许是他四分之三的工资!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我爸什么时候来的?“
我急切地问。
“他刚走。
你现在出去可能还能追上他呢。”老师指着门口对我说。
我飞似地冲出了教室奔下楼,跑到学校门口,
正看到父亲骑车远去的背影。他顶着大风骑着他的二八老车,双脚费力地蹬着。
他的头低着,身上穿着那件旧军大衣。
风呼啸着,
天阴沉沉的压得很低。我小小的身子立在校门口,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的身影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小,最后变成了一个小点点,
消失在冷风霸占了的街头。
那天下午放学,
我很骄傲地穿上了父亲送来的崭新的红羽绒衣。
同学们都围过来,
羡慕地抚摸着它。
我也抚摸着,不停地说,“是我爸爸刚给我买的。我爸买的。”那天回家的路上,我似乎回到了春天……
十多年后的父亲节的日子里,在凄清的冷雨飘过的清晨,我依然抚摸着我记忆中的红羽绒衣,抚摸着父亲无言却又那么深情的心,也似乎抚摸着他那件老绿色的军大衣,抚摸着他风中的背影,抚摸着他留给我的永恒的春天。
谨将小文献给我的父亲,带去我无尽的怀念和最深的爱。
2000年父亲节,于美国纽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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