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宝贤遗作
我今年六十岁整,北京生,北京长,在北京过了五十七次年,最近这三次是在新加坡过的。
说起过年,印象最深还是小的时候,一喝完腊八粥,就盼着腊月二十三祭灶,因为北京人祭灶用糖瓜儿(一种用麦芽糖做的大糖球儿),老人们说,灶王爷吃了它,到了玉皇大帝那儿,只说这家的好话,不说坏话。我对这种风俗非常拥护,因为祭灶的时候,把画着灶王爷的纸烧了,他老人家上天去了,糖瓜儿呢?都叫我吃了。
最难忘的当然是年三十,除夕夜。灯点得亮亮的,煤火炉烧得旺旺的,房梁上挂着走马灯,里边点蜡烛,外边糊的纸会转,纸上画着“吕布戏貂蝉”,“八仙过海”等戏剧故事,地上洒满松树枝儿和芝麻节儿,松树代表长寿,芝麻的枝干象征来年日子过得兴旺,“芝麻开花节节高”。全家人都在上边走来走去,叫作:踩碎(踩“岁”的谐音)。
我当时不懂这些“意义”,只是觉得好玩儿,热闹,零食随便吃,鞭炮由着性儿放。特别到后半夜,给老人们磕头,说一句,“妈,给你拜年,你新禧发财!”老人们笑得皱纹绽开了花儿,大声答应一声,“好!赶明儿呀,好好念书,别淘气!”接着就给压岁钱,红纸包的,都是新票儿。接下去,大人们开始打麻将,我喜欢站在妈妈身后看
(北京人叫“看歪脖儿胡”),慢慢儿就学会了。那会儿总盼着妈妈上厕所,我好替她打几把,要不,现在怎么成为“麻坛老将”呢
。
1960年过除夕,我已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员了。那天晚上,周恩来,陈毅将军,邓颖超三位国家领导人都到剧院参加联欢会了。周恩来看桌上摆的都是一块二毛钱一瓶的果子酒,就悄悄对邓颖超说:“你赶快坐车回家,咱们茶桌下边还有两瓶茅台,桌上还有一包花生仁儿,都拿来。”邓颖超把酒拿来了,周恩来打开瓶盖,招呼大家喝。北京人艺的演员中“酒鬼”不少,可是都不好意思喝,只由曹禺,郭沫若,老舍,朱琳,于是之陪着喝。我们几个青年演员想了个调皮的办法,由我带头儿,举着杯果子酒走到周恩来面前:“总理,我给您敬酒来了。”周恩来一眼看穿了我们的把戏,抱着肩哈哈大笑:“你们馋茅台了吧,来,都过来喝!”于是我们一拥而上,又喝又笑。周恩来又请陈毅带着大家唱《南泥湾》,大家请周恩来唱,周恩来指着邓颖超说:
她有节目,她会唱京剧《苏三起解》……。那年除夕正逢中国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可是国家领导人没忘了艺术家们,和大家过了一个有意义的年,然而,他们一句大道理也没讲,我们却精神振奋了。
1976年粉碎了“四人帮”。那次过年太热闹了,北京城的鞭炮声像炒蹦豆儿似地整响了一夜,市场上连最没人爱喝的,用红薯干儿做的酒也全都卖光了。老百姓心里痛快!真叫“开心酒千杯不醉”。从那儿往后嘛,每年过年都不一样,总有点儿变化,慢慢地发现物质丰富了,年货多了,不过物价也涨了。后来,忽然兴起了电话拜年,除夕一过,各家电话全都响,有国外打来的,但大多数是本市的,拨通之后头一句准是:“没睡哪吧?过年好!先给您拜个早年儿!”这办法不错,既省时间又省钱。
从1991年尾,我挪到新加坡过年了,我被华族朋友浓烈的新年气氛给迷住了,我学着方言说“炯戏花崽”(恭喜发财),我也提着柑去给朋友拜年。
我住在朋友家里,初一早上,朋友的姐姐带着孩子来给我拜年,一见面先送我一个大红包儿。我一看,天哪!五十元,我那年五十八岁,朋友的姐姐起码比我小二十多岁,我举着红包,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那一股人与人之间的温馨,使我忆起了童年。
今天,又要过年了,先声明,我可没有再要红包的意思,我只想用老北京话跟朋友们说:您们过年好!祝您一年顺顺当当儿的!身体硬硬朗朗儿的!
编者按:本文登载于《联合早报》,1994年2月14日(星期一)
这篇文章是任宝贤老师为副刊“新春专辑”撰写的,篇幅限在700字,任老师写来1500字,只好依任老师意见作了剪裁。
一月中编者向任老师邀稿,他一口答应,紧接着问:“我可以在文章里向新加坡读者问好,拜年吗?”据记录:21日完稿,22日中午送到报社,信封上并注“急”字,距27日他离开新加坡仅五天。
“向新加坡读者问好,拜年”,是任老师离开前留下的心愿。今天全文刊出《过年.聊天儿》,
以纪念这位令人敬爱的艺术家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