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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的好友任宝贤
     
 

 
a      为任宝贤先生献花  
     
 

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作者: 刘章春

   他静静地沉睡在南苑天慈公墓一隅,已经有十个年头了。 墓碑背面工整地雕刻着两行字:自在飞花轻似梦,无边丝雨细如愁。 以秦少游对人生大不易的感喟,化作对任宝贤过早离世的惋叹,这恐怕也正是对他生前辉煌也罢无奈也罢的一种生命的写照。

  任宝贤在世时已然功成名就。 在中国,他是位很有名气的国家一级话剧演员;在新加坡,他不仅曾因两次赴狮城讲学而颇负盛名,并取得了新加坡长居身份及优厚的待遇和良好的工作环境。

  在他身上,闪现着许多令人可敬的品质:视艺术为生命,勤奋好学,善良和蔼,乐于助人,生活俭朴……作为他生前的好友,我每当想起他的身世,想到他对话剧艺术几近顶礼膜拜般的迷狂,则油然生出几多崇敬之情。 在我和他多年的接触与了解中,我则又清晰地察觉得到,他的性格是属于忧郁型的,即使沉浸于话剧表演的创作兴奋中,掌声与欢乐也无法拉大他与忧伤的距离。 他的生存状态始终游离于创作与毁灭之间,他具有着将性格合成与分解的双重力量,这种力量是惊人的,是外人所不能轻易察觉得到的。  

  一落千丈的童年  

  任宝贤生来就注定站在失却爱护与捍卫尊严的边缘。1935年,他出生于北京。父亲任子珍作为高级职员在美国驻花旗银行供职。 在任宝贤人生的最初十年里,这位能说流利英语、有着精明头脑的父亲给他带来了富足和舒适。"珍珠港事件"后,花旗银行撤离大陆,父亲随着银行去了美利坚。  

  从这一日起,任宝贤与母亲相依为命,逐渐告别了往日的体面、尊严和富足,开始尝试着过另外一种滋味的穷日子。起初,娘儿俩空守着一座院子,靠吃房租维系生活,后来便一间一间地将房子典当掉。终于有一天坐吃山空再也无房可卖了,他们成了真正的城市贫民。生活形成的强烈反差,失却父爱的屈辱,在他年幼的心灵上留下了沉重的创伤。他开始懂得生活的艰辛,明白做人的不易,他把做人的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。 刚解放时,任宝贤考入中央贸易部干部学校学习会计。 经过半年的突击学习后,他被分配到沈阳的纺织品公司从事贸易会计工作,虽为三等小科员,工作却颇为积极肯干。这时他开始迷上了话剧,靠着天生的一副好嗓子,他闯入了沈阳业余合唱团。人们发现,在一堆东北腔中,平地里突然冒出了个说标准普通话的英俊小生!就这样,除了唱歌,任宝贤还在合唱团里承担了朗诵的重任,并很快在团里崭露头角,小有名气。 1956年及1957年,他曾先后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和中央戏剧学院,均名落孙山。1958年,上海人艺在沈阳设点招生。要说也是该时来运转,任宝贤当时在沈阳考区考上海人艺,未等初试揭晓,辽宁人艺便抢先一步,明确了要吸收任宝贤,并许诺到辽宁人艺属于调干,过来就直接当演员,照拿薪金。 如此殊荣,于别人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下第一好事。 然而,任宝贤却开了小差,当他听说北京人艺也在招生时,便花五元钱给北京人艺挂了个长途电话,算是报上了名。 当时,他所在的单位明确表示,要提拔他作科长。那个年代,20多岁的年轻人能有这样升迁的机会可谓前途无量,但任宝贤毫不犹豫地抛舍了这一切,决意上京赶考。

  关于这件事,他后来忆及到:初试,于是之做考官,我读了鲁迅的《立论》,并做了个小品顺利过关。 待到复试,场面啊大的吓人。 走进考场,只见前排黑压压地坐满了人,像欧阳山尊、舒绣文、于是之、赵韫如、蓝天野等名家均在其内,可我当时只知道剧院中有位曹禺,最有名气,但又不知其人为何样。 我瞅准了当中坐着的一个大胖子,心想这一位准是曹禺,便从容地走上前去,恭敬地鞠了一躬,"曹禺院长!" 大伙哇地全笑喷了。原来,那天曹禺不在场,胖者是方琯德。  

  任宝贤终于踏进了梦寐以求的艺术殿堂,成为北京人艺首届表演训练班的学员。  

  晨钟暮鼓走华年 北京人艺藏龙卧虎,名人英才一抓一大把。 任宝贤置身于此,在经过了若干年的刻苦磨砺后,终于以自己的表演艺术影响着一大批观众,成为话剧舞台上很有艺术造诣的表演艺术家。凡与他接触过的人都会留下肯于吃苦,耐得寂寞,善于钻研,自强不息的印象。  

  何为艺术?按张中行先生的说法最直接,也最完善:艺术即宗教,必须虔诚地去信仰、崇拜它。 在任宝贤的心目中,话剧艺术又何尝不是宗教,面对每个角色,他以全部热情体现了作为演员的良好创作态度与治学精神。  

  演《茶馆》中的唐铁嘴,他能够四下里求师访友,钻研易经、八卦;排演莎士比亚的《请君入瓮》,为弄清信教人的心态,他曾跑到宣武门教堂去拜访傅铁山大主教; 演《小井胡同》,仅为弄清一道菜名的来历,他曾骑着自行车去前门外的"都一处"饭庄,从老师傅那讨来真经;演《哗变》中能言善辩的律师格林渥,他会去读《弗洛依德》,细嚼《心理学》,并专程到精神病医院去了解与剧情有关联的情节……作为一个话剧演员,要想知道如何才算是努力,如何才能出名,多了解任宝贤在舞台下面所下的功夫,自当明了。

  在北京人艺,任宝贤素有"怪才"之誉。他学过美声唱法,演过京剧,唱过曲艺,说过相声,与人合作写过若干个剧本及上百篇剧评和通讯报道,还编写了几十本连环画脚本。 此外,他还在电台播过7部长篇小说,多为老舍名作,如《二马》、《结婚》、《牛天赐传》等。

 为准确灵活地体现舞台人物形体,任宝贤几十年坚持习武练功,曾先后师从武术界的王达三、吴斌楼,学习太极、八卦、"罗汉影";学过少林硬功拳、连环剑、纯阳剑、边氏功法,并在他的姨妈、著名气功师杨梅君指导下掌握了全套大雁功。 从艺者练武,在梨园界视为正本,但身为话剧演员,能几十年练功不辍,转益多师,却是鲜见的。  

 1990年2月7日,任宝贤受新加坡实践表演艺术学院的邀请,启程赴新加坡进行为期一年的讲学。此时,新加坡总理李光耀正在国内号召讲普通话。 在这一年中,新加坡有关教育部门首先将中小学语文教师组织起来,分期分批地来听课。所以,在推广普通话上,任宝贤为新加坡政府做出了很大贡献。 在此之后,没过多久,他又再次赴新讲学。在短短的八个月中开设了十个班,共有280名学员,其中不乏大学教授、学者名流。特别是由新加坡政府资助开业的"电力站艺术中心"开幕这一天,在中心的小剧场里,当地的观众均以惊奇的目光欣赏任宝贤的九十分钟的单人表演。他的演技和台词功力征服了这座城市,当地报纸称为"叹为观止"。鉴于他的卓著成就和影响,新加坡政府为他特殊开了绿灯,接纳他为这个国家的正式公民(这比持绿卡又前进了一大步)。据说,这个集国家、首都、城市、岛屿于一体的"城市花园",在接收异国人为公民或发放绿卡上是世界上最严的国家。命运的变化彻底改变了任宝贤的生活,他从未挣过这么多的钱,从未如此轻松自在地活过。  

  伴着阳光的孤独  

  在人们的印象中任宝贤是欢乐的,可是对他有所深入了解的人看来,他的内心则是忧郁的。十岁前的衣食无忧,十岁之后的失父辍学,为生存而奔波……痛苦、压力、贫穷如同恶梦,深深地烙在了一颗幼稚的心灵上。 尽管由于时代的变迁他早已变得理智,但是他依然难以摆脱心灵上的阴影。  

  任宝贤的性格具有复杂性。  

  人生最可怕的并非疾病或死亡,而是孤独。任宝贤有许多朋友,且都很说得来,然而,他本人在精神上却是抑郁的,他总是生活在由自己界定的孤独圈内,总是游离于分别属于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世界中。

  他永远不懒惰。他习惯于每日黎明即起,到景山或故宫河沿儿练功、练声。在排练中,在舞台上,他会用全部身心去投入创造。卓尔不群的表演,幽默动人的语言,常引得观众爆发出阵阵欢声笑语。但是,徐徐落下的大幕,在一刹那又会将这欢笑与他心里的孤独隔为两个世界。剧终人散去,舞台上的灯光熄灭了,化妆室空寂无人,这种寂静可怕极了。他害怕孤独,而更害怕的是他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。孤独像一个难以驾驭的幽灵,无影无形,深深占据了他的心,并在那搭起了一座巢穴。

  他相当理智,也相当冷静,很难沉迷、陶醉于瞬息而过的鲜花与掌声。 他容易从欢乐中"滑"出来,再回到属于他自己的那个世界。 平素,在没有演出时,即使天色很晚,他也常常是宁愿独自一个人在后楼的办公室里,写文著书,孤守浓愁,生活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中。1992年,任宝贤在新加坡讲学期间又被重重地一击。在一次排戏前的形体活动中,任宝贤脚下一滑摔倒在地,诊断为粉碎性骨折,接复后在胯骨部位仍有三颗钢钉不能取出。

  自从摔伤之后,任宝贤在精神上又一次陷入了痛苦难拔的境地。 他伤心无望,灰心惆怅。 躺在公寓中他有时长时间地保持沉默,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?对于这样一位有着丰富情感经历的人来说,底下的路再如何走,似乎永远是个未知数。他害怕会长卧病榻,他更觉得这样如此下去无论如何对不起自己的新加坡朋友,更无颜面对"江东父老"……在他悲观的情感世界里,种种悲观的念头时时撞击着他,既轰不走,也撵不散。 1993年元旦,他在给一位朋友的来信中这样表露过心迹:“按中国的周岁算法,我到93年1月20日整整58岁了,新加坡是按虚岁算,我已59岁了。时光像流水一样,我已走完了我的艺术道路,该退休了。我的腿现在还在拄拐杖,医生说:'即使将来完全好了,你也不能在台上蹦蹦跳跳,因为骨头上的三根钉子和骨头的承压力是不一样的,弄不好骨头还要碎,那就要把整个胯关节取出来换人工关节,就麻烦了。’我想,既然如此,我就早一点申请退休了吧。人迟早有这一步。在这个古老的剧院里,看着刁光覃、方琯德、王文冲他们从红得发紫的全盛时期,到如今有的走了,有的截肢了,有的得了癌症,人都要有这一步吧!《红楼梦》中最精辟的一句话还是'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'。的确如此,这句话用在爱因斯坦、牛顿身上合适;用在华陀、扁鹊、李时珍身上也合适;用在布什或者现在的克林顿身上合适,用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合适,你说对吗?……”  

 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”,此句堪为醒世恒言,况味人生,它曾作为北京人艺《天下第一楼》中最精彩绝妙的刹尾,而曾在此剧中饰演克家公子的任宝贤此时正痛苦地躺在病榻上,他太理解人生聚散的含义了。  

  1994年1月22日,身在新加坡的任宝贤写完题为《过年.聊天儿》的文章,中午送到了报社,这是任宝贤平生所留下的最后一篇文章,在这篇不到千字的短文里,他叙述了过年所勾起的种种回忆,文字朴实、流畅,仍带有任宝贤惯有的幽默。

  ……  

  归去来兮,田园将芜胡不归!既自以心为形役,奚惆怅而独悲……任宝贤生前最喜爱读陶渊明的《归去来兮辞》……

 
   任宝贤简介
   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
  我的好友任宝贤
   超越的执着–纪念著名表演艺术家……
   过年.聊天儿
   超越时空
   有多少任宝贤可以重来?
   哭任宝贤
   棉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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